中国古代文学史(二)
本课程是为本科二年级开设的专业必修课,目的在于使学生系统了解魏晋南北朝和隋唐五代时期文学的发展情况,掌握相关知识,培养专业意识,提升理论素养。课程内容主要是按历史时段来介绍不同时期的文学发展,对于重要的作家或文体,会以专章的方式来做细致讲授。要求学生在听课的同时,能够认真阅读、背诵相关文学作品,勤学善问。
第四章 李 白
被后人称为“诗仙”的李白,是唐朝开元、天宝年间升起的一颗诗国巨星,他以卓越的诗才、傲岸的个性和生花的妙笔为世人展开了一幅多彩的盛唐画卷。他的诗歌创作,充满了澎湃的激情和神奇的想象,既有气势浩瀚、变幻莫测的壮观奇景,又有风神独具、自然天成的明丽意境。可以说,李白就是盛唐诗歌的代表。台湾诗人余光中有一首诗:“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诗中准确抓住了“酒”、“月”、“剑”这三个在李白诗中出现频率极高的意象。据统计,在李白的1166首诗中,“月”出现了523次。李白喜欢对月饮酒,“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这或许还是浅斟低酌,再看“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则是豪情万丈了。酒是诗人的至爱,不可一日无此君也,“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饮酒带来的精神快乐胜过一切物质享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对着月色,借着酒兴,拔剑起舞,更是他人生的一大快事,所谓“三杯抚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连”。对于这样一位酷爱饮酒和赏月的诗人,人们甚至宁愿相信他是在采石矶畔醉酒捞月溺水而死的。
第一节 李白的生平与思想
一、李白生平
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他的家世和出生地至今还是个谜。胡应麟说:“古今诗人出处,未有如太白之难定者。”李阳冰《草堂集序》和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新唐书》本传,都说他是凉武昭王李暠九世孙。这样他就与唐皇室属于同一世系。但这一说法存在许多矛盾。因为在《新唐书·宗室世系表》没有李白这一支家族的名字;唐玄宗曾下诏甄序皇家族属,李白也未曾入籍。有学者怀疑李白是胡人,因为他的两个儿子明月奴(伯禽)和颇黎为突厥语的音译。关于李白的出生地,目前有条支说(今阿富汗境内)、中亚碎叶说(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焉耆碎叶说(今新疆境内)、长安说、蜀地说(四川江油)等等,其中前两种说法影响较大。大约在他五岁时,随家迁居蜀之绵州昌隆县(今四川江油县)。关于李白父亲李客的身份,也有许多谜团。他不求仕禄而家境富裕,何以要隐瞒名字,因何迁居蜀中?都成了千古之谜。李白说他“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上安州裴长史书》)。“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赠张相镐》二首其二)。说明这是一个有文化教养的家庭。
李白的少年时代,受到道教的深刻影响。他家附近的紫云山是道教胜地,环境对他的神仙道教信仰影响至大。他说“家本紫云山,道风未沦落”(《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感兴》八首其五)。道教的影响,几乎伴随他一生。大约在18岁时,他隐居大匡山读书,从赵蕤学纵横术。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们还可以看到李白思想中纵横家的某些印记。20岁游成都,谒见益州(成都)长史苏颋,受到赏识称赞其“天才英利……若广之以学,可与相如比肩也”。此后开始在蜀中漫游,曾登峨眉、青城诸山。蜀中又是一个有着任侠风气的地方,侠士风概对李白也有影响。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说他“少任侠,不事产业,名闻京师”。魏颢《李翰林集序》甚至说他“少任侠,手刃数人”。他自己也说:“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赠从兄襄阳少府皓》)。“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结客少年场行》)。可以说,他的青少年时期,就是在读书游历、求仙访道和仗剑任侠中度过的。
开元十三年(725),25岁的李白东出夔门,“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上安州裴长史书》),开始了一个新的漫游兼求仕的人生历程。在江陵,他见到了备受武后、睿宗、玄宗三朝皇帝敬重的道士司马承祯,受到其“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的称赞,当即写下《大鹏遇稀有鸟赋》,以大鹏自居,对未来充满希望。随后,他东游洞庭、登庐山、至金陵、扬州,又折回湖北,去襄阳拜访了孟浩然,写下了《赠孟浩然》。不久便在湖北安陆定居下来,与故宰相许圉师的孙女结婚,从此“酒隐安陆,蹉跎十年”(《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以安陆为中心,北游洛阳、龙门、嵩山、太原,东游齐鲁、登泰山,南游安徽和江浙一带,足迹遍布半个中国。
李白的漫游也有求仕进的一面。他不屑于参加科举考试,只希望“一鸣惊人,一飞冲天”,故以一种迫切强烈的心情,上书安州裴长史、韩朝宗,希求荐用。韩朝宗以善举贤才名闻当时,但他也未能荐举李白。干谒失败之后,他大约在开元二十四、五年前后,西入长安求仕,结果是大失所望。他在长安看到的是官场的黑暗,心中充满愤慨与不平。他带着失败的心情离开长安,再次漫游,从梁、宋而洛阳、襄阳,然后举家迁居山东任城,与孔巢父等隐于徂徕山,号竹溪六逸。
或许是因名声甚大,引起了玄宗的注意(魏颢《李翰林集序》说是由玄宗之妹玉真公主的推荐),天宝元年(742),李白奉召入京,供奉翰林,正如他自己所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初入长安,太子宾客贺知章叹为“谪仙人”。玄宗“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置于金鸾殿,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李阳冰《草堂集序》)。“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这是李白的第一次政治活动,也是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期。但不久,就为朝中权贵所谗毁,他在仕途上再次遭受打击,天宝三载(744)以“赐金放还”的名义被迫离开长安。关于李白被放还的原因,有多种传言,如得罪高力士(杨贵妃)说,醉酒误事(有透露宫闱秘密的嫌疑)说,干预朝政说等。其中最后一点或许是实情,李白自己也说过,“遭逢圣明主,敢进兴亡言”。
天宝三载春离开长安后,李白开始了新的漫游生活。他沿黄河东下,来到洛阳。在洛阳,与杜甫相遇,结下了千古传颂的深厚友谊,正如杜甫所云:“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两人同游梁、宋,在那里又遇高适,怀古登临,纵酒射猎。之后,他在齐州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再次举行入道仪式。在梁园(开封)还娶了他的第二任妻子宗氏(高宗朝宰相、笃信道教的宗楚客的孙女),“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这时他的思想是复杂的,“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赠蔡山人》),既悲慨不平,对朝廷充满不满与失望的情绪,但又关心国家命运、积极入世,希望建立功业的心情并没有消退。
在幽州,他预感到安禄山行将叛乱,忧虑不安。安史乱起,他正在庐山,永王李璘奉玄宗普安郡制置诏,出兵东南,经九江,李白以为报国的时机已到,入永王幕,慷慨从军。而此时肃宗李亨已即位灵武,以叛乱罪讨伐李璘。李白也因反叛罪蒙冤入狱,长流夜郎。乾元二年(759),他在流放途中遇赦放回,流寓南方。这是他第二次政治活动,同样以失败告终。上元二年(761)闻知李光弼出征东南,他又想从军报国,无奈半道病还,“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往当涂依县令李阳冰(李白的族叔)。次年病重,枕上授稿李阳冰,赋《临终歌》后辞世,年62岁。
李白生前曾三次授稿于人,第一次“尽出其文,命颢为集”,而据魏颢称,“经离乱,白章句荡尽”,后复得残稿,编为《李翰林集》二卷;第二次李白于乾元间(758)将平生述作授倩公,后不知去向;第三次就是授给李阳冰,李阳冰编为《草堂集》,并作序,记述其不平凡的一生。
二、李白思想
李白的思想是复杂的,在他身上突出体现了儒家的荣亲、事君观念和道家服食、修炼的行为。也有纵横家的识见,游侠的风范。龚自珍说:“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儒、仙、侠实三,不可以合,合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最录李白集》)
盛唐士人积极入世、进取的人生态度,在李白身上被理想化了。李白是个功名心很强的人,有着强烈的“济苍生”、“安社稷”的儒家用世思想。他有时以孔子自比,“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在《临终歌》中说“仲尼亡兮,谁为出涕!”但他却看不起白首死章句、不识经济策的儒生,不愿走科举入仕之路。他又不愿从军边塞,而是寄希望于风云际会,始终幻想着“平交王侯”、“一匡天下”而“立抵卿相”,建立盖世功业之后功成身退,归隐江湖。他是把盛唐士人的入世进取的精神高度地升华了,带进了一个理想化的境界。
神仙道教信仰在李白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在他的近千首诗中有一百多首与神仙道教有关。他正式入道,“名在方士格”。他炼丹服食,是非常认真的,充满对于神仙境界的幻想。当他仕途失意的时候,便进一步走向道教。但有时他又对神仙世界持怀疑态度:“仙人殊仿佛,未若醉中真。”道家和道教信仰给了他一种极强的自我解脱的能力,他的不少诗表现出人生如梦、及时行乐的思想,而其实是渴望任随自然、融入自然,在内心深处深藏着对于人生自由的向往。在他的人格里,有一种与自然的亲和力。山水漫游,企慕神仙,终极目的是要达到一种不受约束的逍遥的人生境界。他的狂傲不羁的性格,飘逸洒脱的气质,都来源于这样的思想基础。他的明朗、自信、壮大、奔放的感情,也基于这样的人生向往。李白人格的最突出的特点,便是独立不羁,不受任何约束。这是魏晋时期人的觉醒发展至巅峰的产物,是盛唐精神的高度升华的产物。
第二节 李白诗歌的主题
李白的诗歌是盛唐气象的典型代表。诗人终其一生,都在以天真的赤子之心讴歌理想的人生,无论何时何地,总以满腔热情去拥抱整个世界,对一切美的事物都有敏锐的感受,把握现实而又不满足于现实,在高扬亢奋的精神状态中去实现自身的价值。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英雄主义的主题
李白的诗歌丰富和发展了盛唐诗歌中英雄主义的艺术主题。
首先,他和同时代的其他文士一样,具有恢宏的功业抱负,所谓“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就是他最执着的人生信念。李白是否具有在复杂的权力结构中从事政治活动的实际能力,也许是很可疑的,但作为诗人,这种信念更多地成为他追求和歌颂壮丽人生的出发点。他从无数古代英雄的风度、气派中吸取力量,从而在诗歌中建立起英雄性格的人物画廊。管仲、苏秦、张仪、乐毅、范蠡、鲁仲连、李广、韩信、诸葛亮、谢安等都是李白诗中歌咏的对象。据统计,仅鲁仲连一人在诗中就出现17次之多。如《古风》其十写鲁仲连:“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吾亦澹荡(不慕荣利)人,拂衣(超然高举)可同调。”他羡慕姜尚:“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壮气思经纶。广张三千八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梁甫吟》)他入永王璘幕府后,又以谢安自比:“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其二)直至他六十岁投军时,还以西汉大侠剧孟自许:“半道谢病还,无因东南征。亚夫未见顾,剧孟阻先行。”(《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生在盛世的李白而对乱世英雄致以礼赞,当然不仅仅是发思古之幽情。因为通过这类人物,诗人更能够抒发自己“心雄万夫”的气概和热情,表现在历史中建立辉煌功业、积极创造自我价值的人生愿望。同时,这也成为时代理想的人格化写照。
其次,李白把排难解纷的济世理想和放纵不羁的个性自由统一起来,以求得圆满的人生。他对人生道路的设计是分两步进行的:先是建立奇功伟业,如云:“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赠韦秘书子春》)而功成之后,却又不贪恋富贵名位,以“五湖”、“沧州”为家,向往自由的生活。他早年在干谒求仕期间就说过“功成拂衣去,摇曳沧州旁。”(《玉真公主馆苦雨》)在仕途最得意时仍说“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翰林读书言怀》)“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直到晚年,他仍说“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赠韦秘书子春》)这种功成身退的思想和李白的英雄意识有关,建功立业既然是履行拯时济世的一种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那么功业也就成为一种不计较个人名利的英雄义举了。
再次,他一生不以功名显,却高自期许,以布衣之身而藐视权贵,肆无忌惮地嘲笑以政治权力为中心的等级秩序,批判腐败的政治现象,以大胆反抗的姿态,推进了盛唐文化中的英雄主义精神。李白反权贵的思想意识,是随着他的生活实践的丰富而日益自觉和成熟起来的。在早期,主要表现为“不屈己、不干人”、“平交王侯”的平等要求,正如他在诗中所说:“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流夜郎赠辛判官》)有时也发出轻蔑权贵的豪语,如“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等,但主要还是表现内心的高傲。而随着对高层权力集团实际情况的了解,他进一步揭示了布衣和权贵的对立:“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古风》第十五)“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古风》第三十九)并对因谄事帝王而窃据权位者的丑态极尽嘲讽之能事,如《古风》之二十四:
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而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他发出了最响亮的呼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在天宝末日益恶化的政治形势下,李白又把反权贵和广泛的社会批判联系起来。如《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既为屈死的贤士仗义抗争,也表达了对朝廷的失望和轻蔑:
君不见李北海(北海太守李邕,被李林甫杖杀),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据王琦考证,玄宗朝有六名裴姓尚书,不知所指为谁),土坟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总之,可以说他把唐诗中反权贵的主题发挥到了淋漓酣畅的地步。任华说李白“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杂言寄李白》),这种在权贵面前毫不屈服、为维护自我尊严而勇于反抗的意识,是魏晋以来重视个人价值和重气骨传统的重要内容,李白正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继承和发扬了这一优秀传统而成为诗坛巨星的。
二、寄情山水的主题
李白一生寄情山水,在徜徉山水之中取得了心灵的慰藉。他自称:“常时饮酒逐风景,壮心遂与功名疏”,“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对大自然有着强烈的感受力,他善于把自己的个性融化到自然景物中去,使他笔下的山水丘壑也无不具有理想化的色彩。他在《日出入行》诗中说:“吾将囊括大块(大自然),浩然与溟涬(天地未形成前,自然之气混混沌沌的样子)同科。”又说:“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李白具有英风豪气,又追求单纯高洁的心境,这些不同的性格侧面也就形成了他的山水意境的两大类型:一类是在气势磅礴的高山大川中突出力的美、运动的美,在壮美的意境中抒发豪情壮思;另一类则着意追求光明澄澈之美,在秀丽的意境中表现纤尘不染的天真情怀。
从第一类来说,他笔下的黄河、长江,奔腾咆哮,一泻千里:“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将进酒》);“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海神来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横江词》)。他笔下的山峰高耸峻拔,峥嵘奇峭:“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蜀道难》);“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梦游天姥吟留别》)。他用胸中之豪气赋予山水以崇高的美感,他对自然伟力的讴歌,也是对高瞻远瞩、奋斗不息的人生理想的礼赞,超凡的自然意象是和傲岸的英雄性格浑然一体的。
从第二类来说,李白又写了许多具有晶莹透剔的优美意境的山水诗。例如“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人乘海上月,帆落湖中天”(《寻阳送弟昌岠鄱阳司马作》);“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山流。杳如星河上,但觉云林幽”(《月夜江行寄崔员外宗之》);“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 (《清溪行》);“绿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秋浦歌》其十三);“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别储邕之剡中》);“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西楼望吴越。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金陵城西楼月下吟》)等。这些诗以明朗纯净取胜。
李白的山水诗是无往而不抒情的,他善于把山水物色和特定的情绪渗透、交融在一起,在“景”的形势和“情”的特征之间有着“同构互感”的微妙的呼应关系。例如他初出蜀时写的《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诗人从豁然开朗的开阔处着笔,写出了一个初上征途的青年富于展望的情怀。而晚年遇赦获释后所写的《早发白帝城》(作品选91页):“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则是从江流迅疾的速度着手,抒发了轻快活脱的心情。
三、人间真情的主题
李白具有平民倾向的个性,加上他广泛的游历所带来的种种人生体验,让他的诗歌充满热烈的人生之恋。
首先,他的诗往往于旷放中洋溢着童真般的情趣。如《山中与幽人对酌》: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诗人不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而是与幽人对酌,所以也就没有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那种落寞情愁。诗歌的后两句语出《宋书·陶渊明传》。此诗表现了一种超脱凡俗的感情,是诗人高度个性化的真情的流露。再如:“落日欲没岘山西,倒着接蓠花下迷。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傍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襄阳歌》)也同样充满天真童趣。这些诗篇以其纯真的情趣,感召着被庸俗的生活所淹没了的美好的人性,并因此而获得永久的魅力。
其次,李白自由解放的思想情操和具有平民倾向的个性,还使他能更深入地开掘社会生活中的各种人情美。这里有对和平生活的向往之情,如《子夜吴歌》其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有对劳动生活的赞美之情,如《秋浦歌》十四:“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也有人物交往中的天真情态,如《越女词》其三:“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他的纯真的友情,常常能摆脱等级意识。如《赠汪伦》、《哭宣城善酿纪叟》等诗,所写的都是普通百姓。可以说,所有这些诗篇,无不是以理想的光轮使日常生活题材焕发出诗意的丰采。
第三节 李白诗歌的艺术特色
李白的诗歌以其神奇的艺术魅力,成为继屈原之后又一位浪漫主义诗人。诚如宋人徐绩《李太白杂言》所言:“盖自有诗人以来,我未曾见大泽深山、雪霰冰霜、晨霞夕霏,千变万化;雷轰电掣、花葩玉洁、青天白云、秋江晓月,有如此之人,如此之诗。”明代的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以“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概括李白诗歌的总貌,也十分准确地揭示了李白与众不同的鲜明艺术个性。具体说来,便现在如下几点。
第一,强烈的自我表现意识和浓厚的主观色彩,增加了诗歌的气势。
盛唐的时代精神激发起士人普遍的政治热情和对前途充满信心的展望。李白不是一个“万事不关心”的诗人,相反,他积极投身到现实之中,很多生活都体验过,并以充沛饱满的激情化作诗章。得意之时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失意之时就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想念长安就说“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想念孩子则说“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思念友人说“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有些时候,诗人直接以古人作第一人称的代用语,让古人成为自己的化身。长安失意而归之后,诗人仍坚信“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应未晚”(《梁园吟》);面对安史之乱,他又说:“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其二)
在创作的过程中,诗人的感情往往如喷涌而出的洪流,不可遏止地滔滔奔泻,其间裹挟着强大的力量。因此,在诗体的选择上,他较少运用多有限制的律诗,而偏爱便于纵横驰骋、随意抒写的以乐府体为主的古诗,尤其是七言歌行。如《行路难》三首之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此外,《将进酒》也是如此: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此诗的乐府旧题,含有以饮酒放歌为言之意。李白由此引发,抒发“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壮气概,把借酒销愁写得激情澎湃。具有大河奔流的气势和力量,不仅把原曲的主题发挥到淋漓尽致,还充分展示出诗人狂放自信的人格风采。有时这一类诗体在李白那里,比前人更为放纵自由。如《蜀道难》,大量运用长短不齐的杂言,劈头就用了独特的句式:“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接下去忽而五言,忽而七言,时而短至三、四字,时而又长至十几字,如:
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
在句式的屈伸变化中把诗人的激情一步步推向高潮。
李白诗歌的跳跃性也是极强的,往往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开阖动荡中坦露变幻无常的感情活动。贯穿在这些飞跃之中的,不是生活的逻辑,而是情感的踪迹。例如《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全诗仅十二句,可是诗人的情感活动却出现了几度跌宕起落。首两句从忧愁落笔,但从三句开始境界忽然一变,诗人抖擞精神,情绪变得高昂起来,以至于想上青天,揽明月。“抽刀”两句又从天上跌回到人间,愁绪像回潮般再度袭来。但诗人不愿被这种消沉的情绪吞噬淹没,终于再次挣脱出来飞向自由的空间。诗人就在这样大起大落的飞跃之中,披露了其内心深沉的痛苦,也表现了他睥睨忧患的达观性格。
第二,大胆的想象和夸张,丰富了诗歌的表现手段,创造出神奇的诗境。
李白对形象的捕捉能力是很强的,但是当诗人的澎湃诗情无法为寻常的形象所容纳时,诗人就展开天马行空式的想象和幻想,以气骋词,来实现艺术的变形。这种变形的依据是诗人感情的强度,它使形象突破常规而染上了奇幻的色彩。
《古朗月行》:“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入青云端。”想象可为天真。至于《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其三:
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诗人醉后竟想把君山削去,好让湘水一无遮拦地流泻,借以发挥他奔放的豪情。
诗人往往改变现实生活中事物大小、多少、轻重的比例关系,通过形体规模的变形来取得强烈的艺术效果。他忽而化重为轻,如“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结袜子》),“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忽而又化轻为重,如“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江上吟》)。在这种对比关系中,诗人写出了他的愤激和自信。有时化小为大,“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北风行》),有时化大为小,“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李白诗中还可以依据情感的要求,改变时间的速度,出现了所谓的“主观时间”。例如《将进酒》里的“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把人的一生说成如朝夕之间的短暂;《寄韦南陵冰》“月色醉远客,山花开欲燃。春风狂杀人,一日剧三年”,又把一天放大为三年的时间。《长相思》则更奇妙地把某一瞬间凝固起来:
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诗中的女主人公要把对镜流泪的时刻封存起来,好作为日后的明证。这和六朝民歌《莫愁乐》的“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伸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借时间的变形烘托出女子的痴情。
李白在更多的诗里,好以游仙、梦境或幻境来补充或组织画面,在虚拟的描写中更加恣肆汪洋地抒发自己的理想和感情。例如《梦游天姥吟留别》,诗人开始时所作的描述就带有很大的虚拟成分,例如“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这些是诗人在写胸中丘壑,不能当作真山真水看待的。从“云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烟”以下,诗进入了神话般的世界,自在遨游的神仙激发了诗人追求自由的热情,终于迸发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反抗呼声。诗人是通过幻想的境界来表现自己对权贵的决绝态度的。又如《梁甫吟》中的:“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 ”《古风》第十九首:
西岳莲华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都是在幻境中充分表现现实与理想的对立,或是不能忘怀苦难现实的拳拳之心。把丰富的现实生活感受寄托在幻境之中,在惝恍迷离的幻觉形象中表现出清醒的抗争意识和热情。。
第三,自然生动的语言风格,使诗歌更富于表现力。
李白诗歌的语言风格,用他自己的诗句来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他写有大量的乐府诗,几乎占全部诗歌的四分之一,是唐代写乐府诗最多的诗人。他最擅长的七言歌行,其渊源本起自乐府;而用为唐代乐府的绝句也正是李白所运用自如的。这一切都说明李白的诗具有接近于歌谣的特点,实际上也就是使诗歌语言更多地从新鲜活泼的生活语言中得到充实和丰富,并加以提炼、升华。乐府诗自初唐以来没有多大发展,李白则融古朴森茂的汉魏乐府和清新明丽的六朝乐府为一炉,以其俊逸的才气创造了新鲜的诗歌语言。
他有很多诗篇的用语就是直接从乐府民歌中点化而来的,如“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梦游天姥吟留别》)等,显然受到南朝乐府《西洲曲》里“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的启发。他的《上三峡》诗则是以古代民歌《三峡谣》为张本改造而成。歌谣原词为:“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李白诗云:“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还有许多诗篇,虽然不是直接由民歌改造而来,却在语言风格上保持了率真自然、明朗流转的风格,深得民歌韵味。如:
蜀国曾闻子规鸟(杜鹃,春暮则鸣,闻者凄然),宣城还见杜鹃花(映山红)。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孟、仲、季)三月忆三巴(巴郡、巴西、巴东)。(《宣城见杜鹃花》)
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渡湘水。湘水上,女萝衣,白云堪卧君早归。(《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
但是,并不是说李白的诗歌语言局限在乐府民歌的范围,实际上,他也广泛汲取了前代文人诗歌的精华,形成通俗而又精炼,明朗而又含蓄,清新而又明丽的风格特色。他的“自然”并不仅仅是除去雕饰,浅显明白,而且是语近情遥,具有丰富的意味。
第四节 李白的地位与影响
李白在唐代就赢得了声誉。杜甫对李白推崇备至,他在《春日忆李白》中说:“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由衷地赞美李白诗歌创作的不同流俗,认为他的诗具有“清新”、“俊逸”的风格特点天下无人可比。杜甫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韵》里又说:“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指出李白诗歌有盖世绝伦的神奇艺术感染力。他在《饮中八仙歌》中说:“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对李白的纵恣天才赞叹不已。李白的同时人任华,说李白“新诗传在宫人口,佳句不离明主心”(《杂言寄李白》)。在中晚唐诗人眼中,李白有着极高的地位。韩愈和李商隐,对李白都推崇不已。
李白对后世的巨大影响,首先是他诗歌中所表现的人格力量和个性魅力。他那“天生我才必有用”的非凡自信,那“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独立人格,那与自然合为冥一的潇洒风神,曾经吸引过无数士人。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那种个体人格意识受到正统思想压抑的文化传统中,李白狂放不受约束的纯真的个性风采,无疑有着巨大的魅力。他诗歌的豪放飘逸的风格、变化莫测的想象、清水芙蓉的美,对后来的诗人有很大的吸引力,苏轼、陆游等大家,都曾受到他的影响。由于他以才力写诗,凭气质写诗,他的诗风事实上是无法学习的。在中国诗歌史上,李白有不可更替的不朽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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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袁行霈、罗宗强 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版。
2、郁贤皓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2版。
3、罗宗强著:《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6年版。
4、[梁]钟嵘撰 、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5、罗宗强著:《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9年版。
6、陶敏、李一飞著:《隋唐五代文学史料学》,中华书局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