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盛唐文学
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713-755),无论在经济还是在文化上,都堪称大唐帝国的黄金时代。李隆基是一个极擅权谋的政治家,在武则天失败后纷乱的政局中,先是联合太平公主(武后之女)击败韦后(中宗李显之妻),既而又击败太平公主,并从父亲唐睿宗(中宗之弟李旦)手里接过了皇位。登基之初的玄宗在政治上实行了一系列革新措施,如将京城诸王出刺外州,贬抑功臣巩固皇位,裁减冗员,恢复谏官、史官制度。值得一提的是他还完善了科考制度。武后时兴起的重视文词的进士科,至此进一步演变为“以诗赋取士”,而且乡贡入试者的比例大大超过了国子监生徒,为各地有才华的寒俊文士打开了入仕的希望之门。
唐玄宗本人又是一位天才的音乐家。他精通音律,好羯鼓,善吹笛,著名的《霓裳羽衣曲》就是经过他改制加工的胡汉音乐舞蹈。开元二年,置左右教坊于蓬莱宫侧,右教坊善歌,左教坊善舞。教坊中的歌伎、舞伎,供奉禄迷并赐宅第。演奏时分坐部、立部。玄宗亲选坐部子弟三百于梨园,号称“皇帝梨园弟子”。玄宗的诞辰日被定为“千秋节”,举国休假一天,举行盛大的歌舞庆会。玄宗死后,千秋节废除,直到大历年间,杜甫还不胜感慨到:“自罢千秋节,频伤八月来。先朝赏宴会,壮观已尘埃。”
盛唐文学的代表文体是诗歌,与初唐诗歌相比,虽然在理论探询方面稍逊,但在创作实践上,盛唐诗歌无疑达到了颠峰,不仅涌现出大批禀受山川英灵之气而天赋极高的诗人,同时无论在诗歌题材,还是在诗歌体裁方面,都远远超过了前人。殷璠说:“开元十五年(727)后,声律风骨始备矣。”(《河岳英灵集序》)“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言气骨则建安为传,论宫商则太康不逮。”(《河岳英灵集集论》)可见,盛唐诗人为诗歌创造了多种多样的艺术境界。盛唐诗歌最为突出的特点,是体现了一种盛唐时代所特有的那种精神力量:
首先,诗中表现了一种昂扬奋发、自觉自励的向上精神。李白抱着“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愿望,奔走一生,时刻不忘国家危难。杜甫早年提出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王维的“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王昌龄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等等,都唱出了信念,抒发了慷慨的报国情怀。
其次,诗中展现了一种乐观自信、蔑视权贵的无畏精神。杜甫《饮中八仙歌》中的骚人雅士,都是时代的风流人物。咏李白,“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第一节 二张与盛唐文学的先声
喜延纳才士的张说和张九龄先后为相,成为盛唐文学的先声。
张说(667—731)字道济,又字说之。自武后时代起历仕中宗、睿宗、玄宗四朝,“三登左右丞相,三作中书令”,又曾三次总戎临边,屡获战功。“掌文学之任三十年”,是开元前期的“当朝师表,一代词宗”,被玄宗封为燕国公。开元十三年,玄宗改丽正书院为集贤书院,并扩大规模,增设学士,以时任中书令的张说知院事。而张说“喜延纳后进”(《旧唐书》本传),张九龄、王翰等许多著名文士均常游其门下。他实际成为盛唐前期文学界的领袖人物。
张说的诗主要抒写以王霸大业自许的怀抱。诗歌的语言比较质朴,有时显得粗率,总体说来,艺术成就不是很高。但是,诗中充满豪放自信的情调,显示出具有非凡才略的政治家的风采和气度。出于同样人生志趣,张说喜欢吟咏各种杰出人物。代表作《邺都引》:
君不见魏武草创争天禄,群雄睚眦相驰逐。昼携壮士破坚阵,夜接词人赋华屋。都邑缭绕西山阳,桑榆汗漫漳河曲。城郭为虚人代改,但有西园明月在。邺旁高冢多贵臣,娥眉曼睩共灰尘。试上铜台歌舞处,唯有秋风愁杀人。
这首七言歌行写得豪放而不觉粗率。诗中对于古人壮举伟业的缅怀,其实正是诗人自己理想怀抱的写照。比起初唐卢、骆等人的歌行,此诗变铺陈为简洁凝炼,意象更见集中,以气运词的飞跃力量也更为充沛。所以沈德潜评此诗云:“声调渐响,去王杨卢骆体远矣。”(《唐诗别裁集》)意思指它更接近了盛唐歌行的风格。这种鲜明的英雄性格和倜傥意气,正是盛唐诗歌最显著的精神内涵。考虑到他的领袖群伦的特殊地位和影响,其诗作的意义就更显得重要了。
他的山水诗数量较多,不仅能准确描绘景物,而且善于表现诗人的心绪,营造个性化的意境。代表作《送梁六自洞庭山(君山)作》: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
这是张说被贬谪之后所作,别情与谪情都悠悠不尽。《唐人绝句精华》云:“首二句实写洞庭湖山,中夹第三句,遂使实境化成飘渺之景,引起第四句别情,便觉悠然无尽”。胡应麟认为此诗“渐入盛唐”。
张说又以文章著称。当时朝廷著述,多出他与许国公苏颋之手,人称“燕许大手笔”(李肇《唐国史补》)。他的文章质实素朴,往往在俊爽的文字中展现宏伟的气势。许多在过去习惯以骈体写作的文字,他变为骈散相间,以散为主。这和陈子昂的文章一样,透露了唐文由骈入散的最初消息。
张九龄(678—740)字子寿,曲江(今广东韶关)人。他为张说所奖掖和拔擢,张说去世后,他又于开元二十二年辅佐玄宗为宰相。作为开元盛世的最后一个名相,他深为时人所敬仰,王维、杜甫都作有颂美他的诗篇。他曾辟孟浩然为荆州府幕僚,提拔王维为右拾遗。可以说,他是张说之后又一个既有权位又受人钦慕的文坛宗匠。
张九龄的诗文创作在精神上和张说有一脉相承之处。他高度评价张说以王霸之气充实诗文,在他的诗里,也不时可以读到“弱岁读群史,抗迹追古人。被褐有怀玉,佩印从负薪”(《叙怀二首》之一)之类的句子。
但是,和张说的诗歌重在讴歌功业抱负不同,张九龄的诗歌更多地表现在穷达进退中保持高洁操守的人格理想。在遭李林甫排挤罢相以后,这种态度尤其鲜明。他一方面希望切入社会政治,追求经国之大业和不朽之盛举,另一方面又力图持超越态度,把“仕”和“隐”这一对矛盾和谐地统一起来,不愿为追求功业而屈己媚世。这种进退裕如的生活追求,在当时是很有代表性的,其中包涵以主动姿态设计自我人生道路的欲望。而功名事业和自由人生,也正是盛唐诗的两条主要轨迹。在艺术表现上,张九龄的诗歌不像张说那样直抒胸臆,而是以兴寄为主,显得委婉蕴藉。例如他的《感遇》十二首,均以芳草美人的意象,托物言志,抒写自己所信守的高尚品格。其一云: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以芬芳的兰、桂喻贤者不随俗、不求悦于人的内美。张九龄夙好山水清赏,喜表现风清月朗的江山与孤高清莹的襟怀的契合。他的一些写景诗突破了前人多注重极貌写物、工于形似的表现手法,而在主客观的交融中大力加强抒情意味。 他写月夜的诗,情韵最为隽永,如《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陆机“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物色和意兴浑然一体,分不清哪是景语,哪是情语。语言清拔而情致深婉。其五绝模仿乐府,深得民歌风韵。如《赋得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设喻可谓自然新巧。
第二节 王、孟与唐诗的静逸明秀之美
孟浩然(689—740),襄阳(今属湖北)人,大半生居住在襄阳城南岘山附近的涧南园,中年以前曾离家远游。曾南游江、湘,北去幽州,一度寓寄洛阳,又往游越中。开元十六年(728),在武昌与年方28岁的李白相识,临去扬州前,李白为他写下了《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此年冬天,他入长安应举,结交王维、张九龄等人,开始遍交诗坛群彦。次年赋诗秘书省,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一联名动京师;但却不幸落第。此间,他在王维寓所,曾因“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二句诗,而令玄宗不快。随后,他南下吴越,寄情山水。开元二十五年(737),张九龄贬荆州刺史,孟浩然曾应辟入幕,不久辞归家乡,直至去世。
王士源在《孟浩然集序》中说:“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救患释纷,以立义表;灌蔬艺竹,以全高尚。”这正是融合了魏晋名士风流、盛唐济世精神以及陶渊明躬耕田园高尚气节而形成的盛世隐者的典型写照。
在他人眼中,孟浩然是位地道的隐逸诗人。李白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赠孟浩然》)其实,孟浩然并非无意仕进,与盛唐其他诗人一样,他怀有济时用世的强烈愿望,其《临洞庭湖赠张丞相》诗云: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这首干谒诗是赠张说的(一说赠张九龄),“临渊羡鱼”而坐观垂钓,把希望通过张说援引而一登仕途的心情表现得很迫切,有一种不甘寂寞的豪逸之气。故诗写得境界宏阔、气势壮大,尤其是“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一联,是非同凡响的盛唐之音。但是孟浩然禀性孤高狷洁,虽始终抱有济时用世之志,却又不愿折腰曲从。张九龄可举荐王维,却无法举荐他。
孟浩然是唐代第一个倾大力写作山水诗的诗人。其诗今存二百余首,大部分是他在漫游途中写下的山水行旅诗,也有他在登临游览家乡一带的万山、岘山和鹿门山时所写的遣兴之作。还有少数诗篇是写田园村居生活的。诗中取材的地域范围相当广大。山水景物是南朝诗歌最重要的题材,经历长期发展,取得了显著的成就。到孟浩然,山水诗又被提升到新的境界,这主要表现在:诗中情和景的关系,不仅是彼此衬托,而且常常是水乳交融般的密合;诗的意境,由于剔除了一切不必要、不谐调的成分,而显得更加单纯明净;诗的结构也更加完美。孟浩然在旅程中偏爱水行,如他自己所说:“为多山水乐,频作泛舟行。”(《经七里滩》)他的诗经常写到漫游于南国水乡所见的优美景色和由此引发的情趣,如:
落景余清晖,轻桡弄溪渚。澄明爱水物,临泛何容与。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耶溪泛舟》)
垂钓坐盘石,水清心亦闲。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万山潭作》)
诗不仅起着纪实的作用,而且融和了诗人新鲜的感受和天真的遐想。在他的眼光中,无论是沐浴在夕照清辉中的人物,还是嬉戏于水下岸边的鱼兽,寓目所见的一切,仿佛都化作会心的亲切的微笑。情思的净化、语言的清淡,和诗境的明秀融为一体,将自然纯净的山水之美透彻地表现了出来。
孟浩然的山水诗常以朴素的白描手法,描绘出近于“清空”的境地,如《晚泊浔阳望香炉峰》:
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但闻钟。
晚泊浔阳,却从千里之外写起,借“都未逢”和“始见”衬出庐山(香炉峰)的名不虚传,却仍不写山,反而追忆早年对此山的向往之情,以慧远高蹈出尘的行踪,烘托庐山的幽深静僻。最后两句写听到钟声传来,才得知附近就是远公的精舍。通篇写望香炉峰,但始终没有从正面着墨,只是极力渲染诗人的神往之情,而庐山神韵毕现。闻一多《唐诗杂论·孟浩然》云:“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的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
孟浩然诗歌的语言,不钩奇抉异而又洗脱凡近,“语淡而味终不薄”(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他的一些诗往往在白描之中见整炼之致,经纬绵密处却似不经意道出,表现出很高的艺术功力。例如他的名篇《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通篇侃侃叙来,似说家常,和陶渊明的《饮酒》等诗风格相近,但陶写的是古体,这首诗却是近体。“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这一联句,画龙点睛地勾勒出一个环抱在青山绿树之中的村落的典型环境。还有五绝《春晓》,也是以天然不觉其巧的语言,写出微妙的惜春之情。总之,自然平淡是孟浩然山水诗的风格特点。尽管他的诗中也有刻划细致、用字精审的工整偶句,如“天边树若荠,江畔舟如月”(《秋登兰山寄张五》);“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但非有意于模山范水,只是一时兴到之语。观其全诗,多一气浑成,无刻画之迹,不求工而自工。
另外,孟浩然在诗体的运用上往往突破固有程式的拘限,读来别有滋味。例如《舟中晓望》:
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舳舻争利涉,来往任风潮。(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坐看霞色晓,疑是赤城标。(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平仄声律全合五律格式,但中两联不作对仗,似古似律。胡应麟《诗薮》认为此类诗“自是六朝短古,加以声律,便觉神韵超然。”也有人认为颔联是犄角对。如清冒春荣《葚原诗说》:“有两句中字法参差相对者,谓之犄角对。如……‘舳舻争利涉,来往任风潮’,‘舳舻’与‘风潮’对,‘利涉’与‘来往’对也。”又如《夜归鹿门山歌》: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庞德公,东汉隐士]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自来去。
这是一首歌行体的诗,但通篇只是把夜归的行程一路写下来,不事铺张。其篇制规模类似近体,并吸收了近体诗语言简约的特点,而突出歌行体的蝉联句法,读来颇有行云流水之妙。这些出入古近的体格饶有洒脱自在的情致,也是孟诗创造性的表现之一。
殷璠喜用“兴[去声]象”一词论诗。所谓“兴象”,是指诗人的情感、精神对物象的统摄,使之和诗人心灵的颤动融为一体,从而获得生命、具有个性和活力。当然还应包括钟嵘所谓“文已尽而意有余”的艺术效果。重“兴象”其实也是孟浩然诗普遍的特点。如《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这首诗写江湖水景,以野旷江清的静景写寂寞的游子情怀。本之以“兴”,出之以“象”,突出主要的情绪感受而把两者统一起来,构筑起完整的意境,引起读者无限的遐思,这是孟浩然写景诗的重要贡献。
孟浩然多次在诗中强调“兴” [去声]的生发,如“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清晓因兴来”,“湖山发兴多”等。这里的“兴”,明显指赏玩山水的兴致,以及对自然美产生会心之后所出现的创作冲动。正如《文镜秘府》所云:“江山满怀,合而生兴。须屏绝事务,专任情兴。”这种“情兴”,不同于传统“六义”中的“比兴”,也不同于陈子昂的“兴寄”,与殷璠的“兴象”也有一定的差异。
王维(700?—761)字摩诘,太原祁(今山西省祁县)人,是在盛唐时代文化全面高涨的历史条件下,所产生的一个多才多艺的作家。他精通音乐,早年曾为大乐丞;书法上他兼长草、隶各体;绘画才能尤为特出,后人甚至推许他为南宗画派之祖。他的文学创作就是建筑在这样全面的艺术修养之上的,因而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曾先后隐居淇上、嵩山和终南山,并在终南山筑辋川别业以隐居。他也向宰相张九龄献诗以求汲引,官右拾遗,又一度赴河西节度使幕,为监察御史兼节度判官。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乱起,至德元年(756),叛军攻陷长安,他被迫接受伪职。次年两京收复时,他因此被定罪下狱;因其弟王缙愿削官保兄,旋即得到赦免,不仅官复原职,还逐步升迁,官至尚书右丞。不过,王维晚年已无意于仕途荣辱,所谓“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退朝之后,常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于上元二年(761)卒于辋川别业。
王维诗歌的风格、情调,前后期有明显的不同。这种变化与开元、天宝年间的政治形势有重要关系。在前期,他怀有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写出了不少意气风发、充满豪情的诗篇,多为游侠诗和边塞诗。在《少年行》四首其一、其二中,对少年意气进行了热烈的礼赞: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他的边塞诗,更为突出地体现了盛唐精神。其《送张判官赴河西》诗云:
沙平连白雪,蓬卷入黄云。慷慨倚长剑,高歌一送君。
声调高朗,气魄宏大。王维赴河西节度使幕时到过塞外,他出塞前后写的诗,洋溢着壮大明朗的情思和气势。如《从军行》写战斗场面的激烈;《观猎》写将军骑马射猎的风采;《陇西行》(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关山正飞雪,烽戍断无烟)写征戍的艰苦;《送元二使安西》写友情的淳厚等。其《使至塞上》云: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以英特豪逸之气融贯于出色的景物描写之中,形成雄浑壮阔的诗境。那无尽的长河、广阔地平线上的落日、大漠孤堡上的烽烟,透露出诗人走马西来天尽头的豪迈气概。
王维写相思别情的诗也很出色,他善于用民间歌谣的素朴语言和自然音调,表现出单纯而又隽永的韵味,如《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再如《杂诗》其二: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明朗活泼如日常生活的语言,却又那么新鲜、浑厚,传达出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情思,因此千百年来传诵不绝。
王维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山水田园诗,他在这方面所表现出来的创造性和惊人才华,甚至掩盖了他在边塞诗等方面取得的成就。苏轼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王维的创作正是在诗情和画意的互相渗透和生发中,丰富和发展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抒情艺术。在描写自然山水的诗里,创造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静逸明秀诗境,兴象玲珑而难以句诠。如《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在清新宁静而生机盎然的山水中,感受到万物生生不息的生之乐趣,精神升华到了空明无滞碍的境界,自然的美与心境的美完全融为一体,创造出如水月镜花般不可凑泊的纯美诗境。
同样是追求浑然一体的意境,陶渊明、孟浩然的写景诗喜用简淡的笔墨,随意点染的表现手法,王维则讲究色彩、线条和构图。构图布局、设辞着色,常以彩绘的笔触传达出清丽丰润的美感。如《终南山》: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诗中的视角一直在变化:首二句概述山的绵延广袤的总貌;三、四句由进山前的眺望,变为置身山中的环顾;五、六句是居高临下的俯视;末两句又下到林壑之间,极写溪涧萦回曲折之致。通过不同角度的观察,把这座耸立在中原的山岭的面貌充分展示出来。这种不固定在一个视点而力求把握景物整体境界的方法,正是中国山水画特有的构图方法,如宋人沈括所说:“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见一重山,岂可重重悉见?兼不应见其溪谷间事。”(《梦溪笔谈》)
为了求得诗中画面之美,王维调动了各种手段。他善于表现景物的空间层次,每每通过一些点睛之笔写出错落有致的纵深感和立体感,如“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田园乐》)、“千里横黛色,数峰出云间”(《崔濮阳兄季重前山兴》),前者以“孤烟”、“独树”的细节勾勒拉开景的距离,后者则以群山连绵和数峰高耸构成横向与纵向的配合。他还善于敷彩。这些色彩并非是单纯的消极的涂饰,而是活跃地晕染着整个画面,清新鲜润,给人以愉悦之感。如“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辋川别业》)、“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送元二使安西》)等等。王维还着意在动态中捕捉光与色变幻不定的组合,如“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北垞》)、“瀑布杉松常带雨,夕阳彩翠忽成岚”(《送方尊师归嵩山》)等,都富有灵妙的生气。前人说王维诗“在泉为珠,着壁成绘”(《河岳英灵集》),指出了他的诗特别富于视觉之美的艺术个性。
当然,诗与画毕竟是不同的艺术,它既不能取代画,也不应该停留在视觉形象的描绘上。王维的诗描绘景物,不仅有观察细致、感受敏锐之长,而且善于表达微妙的心理感觉,传达绘画所不可能达到的特殊效果,如“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日色本为暖色调,因松林青浓绿重的冷色调而产生寒冷的感觉;又如《书事》: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再如《山中》: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细雨中的碧苔和湿润的青山,在诗人的幻觉中翠色欲滴,仿佛荡漾开来,弥漫为一派绿的氛围。这种空际着笔,若有若无的写法,仅有画笔是不够的。
盛唐山水田园诗的大量出现,与隐逸之风的盛行有直接的关系。这一时期的诗人,多有或长或短的隐居经历;即便身在仕途,也向往归隐山林和泛舟江湖的闲适逍遥,有一种挥之难去的隐逸情结。但在盛唐士人中,那种消极遁世、为隐居而隐居的纯粹隐者是没有的。有人以归隐作为入仕的阶梯,于是有“终南捷径”之说。而更多的是将归隐视为傲世独立的表现,以入于山林、纵情山水显示人品的高洁;进而把返归自然作为精神的慰藉和享受,寻求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纯美天地。大自然的山水之美,确具有某种净化心灵的作用,能涤污去浊、息烦静虑,使人忘却尘世的纷扰,产生忘情于山水而自甘寂寞的高逸情怀。这种山水情怀对于明秀诗境的创造十分重要。因唯有甘于寂寞,才能对自然有细致的观察和敏锐的感觉,才能以一种虚灵的胸襟去体悟山水,由实入虚,一片空明,向外发现了山水的美,向内发现了自己的真性情。在表现自然山水的宁静之美方面,王维诗的心态更具典型意义。
王维《山居即事》说:“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这是他独自隐居山中时的心态写照。由于生性好静而自甘寂寞,他能把独往独来的归隐生活写得很美,其《酬张少府》说:“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无心于世事而归隐山林,与松风山月为伴,不仅没有丝毫不堪孤独的感觉,反而流露出自得和闲适。
著名的《辋川集二十首》,是王维晚年隐居辋川别业时写的一组小诗。诗人常常凝神关注着大自然中万物的动、静、生、息,沉潜到自然的幽深之处,感悟到某种不可言喻的内在生命的存在。由此写出的诗篇,虽并不用说理的文字,却令人感到其中蕴涵着哲理,是一种很有特色的作品。如《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这里,人闲、夜静、山空是从静态着手的,花落、月出、鸟鸣是从动态着手的,一个“惊”字唤醒了一个息息相通的世界。又如《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一些似乎是虚幻的声音和光影浮动着,山林因此而显得更幽静沉寂,但它却是有生命的。再如《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花的自生自灭、与世无争,恰如诗人的心境,这里远离尘嚣,人与花已经完全融合为一体了。
王维很早就归心于佛法,精研佛理,受当时流行的北宗禅的影响较大,晚年思想又接近南宗禅,撰写了《能禅师碑》。他的山水诗创作,从观物方式到感情格调,都带有受禅宗思想影响的文化义蕴,饶有禅意和禅趣。魏晋以来用玄学意味体会自然的山水审美意识,演进为以禅趣为主而契入禅境,禅境常通过诗境来表现。如王维《终南别业》里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水穷尽处,自然也就是深山空静无人处,人无意而至此,云无心而出岫,可谓思与境谐,神会于物。诗人着重写无心,写偶然,写坐看时无思无虑的直觉印象,那无心淡泊、自然闲适的“云”,是诗人心态的形象写照。对境观心而道契玄微,静极生动、动极归静、动静不二的禅意,渗入到了山情水态之中,化作天光云影,空灵而自然。
王维的田园诗中,以《渭川田家》最为有名: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gou)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这首诗用笔清淡自然,景物和人物笼罩在一片和谐、亲切的气氛中,引人神往。诗歌风格很近于陶渊明,但细读下来,却比陶诗来得精致。
山水田园诗在王维手中,得到一次总结和显著的提高。他的诗,既有精细的刻划,又注重完整的意境;既有明丽的色彩,又有深长隽永的情味;既包涵哲理,又避免了枯淡无味的表述,而且风格多变,极富于艺术创作性。
当时和王、孟风格比较接近的,还有裴迪、祖咏、储光羲、常建等人。
裴迪早年与王维隐居终南,以诗唱和,今存《辋川诗》二十首,其《华子冈》:“落日松风起,还家草露稀。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与王维同题之作相比,稍嫌刻露,但整体上还是比较明净的。
祖咏《终南望余雪》诗,相传本是应试之作,五言八句方能完卷,祖咏赋四句即纳于有司,“或诘之,咏曰:意尽。”(《唐诗纪事》)可见其对意兴的重视。诗曰:“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储光羲《钓鱼湾》:“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由杏花春水与潭荷游鱼构成的明秀水景,融入诗人敏锐的感受和怡静心情,可谓“格高调逸,趣远情深”(殷璠语)。
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馀钟磬音。”把深山古寺的清幽和山光潭影的空明,写得极为真切,通于微妙至深的禅境。心无纤尘的幽远情思,融入万籁俱寂的宁静之中;而清润悠扬的钟磬声,又显出了静中之动,传达出生气远出的缥缈韵味。
第三节 三王、崔、李与唐诗的清刚劲健之美
在盛唐诗坛上,有一批位卑而名高的诗人,他们在仕途上落拓不遇,但意气风发的时代精神却激荡着其诗情,使他们的创造才华喷涌而出。尽管他们在题材上各有侧重,在形式上各有擅长,但都能拓展诗境、别开生面,使初唐以来以“风骨”为号召的诗歌审美理想得以血肉丰满的表现,创造出了清刚劲健之美。王翰、王之涣、王昌龄、崔颢、李颀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一、王翰(生卒年不详)
并州晋阳(今山西太原)人。于睿宗景云元年(710)登进士第,为人狂傲而放纵。在进士登第后赴吏部诠选时,他将海内文士分为九等,于吏部东街张榜公布;第一等中仅有三人,除了被誉为“一代文宗”的张说和大名士李邕(李善之子)之外,剩下一人就是他自己,自负得近于狂妄。他入仕后生活放荡,日与才士豪侠游乐,纵酒蓄妓,因此而被贬为道州司马,卒于任上。
王翰狂放不羁的行为心态,在盛唐士人中具有典型性;与赤裸裸地追求功名相关,怀有及时富贵行乐思想。他的诗多一气流转的壮丽俊爽之语,代表作为《凉州词二首》其一: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纵然战死不归,何妨美酒先醉。其中并非没有痛苦,却压不倒豪荡磊落的壮怀。王翰存诗不多,但仅此一首七绝,也足以名世了。
二、王之涣(688—742)
绛州(今山西新绛)人。他一生只担任过主簿、县尉等吏职,曾不屑于“屈腰之耻”而拂衣去官,天宝元年去世。据靳能在为他所作的墓志铭中称,王之涣为人“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其吟咏从军出塞之作,“传乎乐章,布在人口”。今存诗仅六首,均是绝句精品,如《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通篇对偶而不觉其偶,用笔疏朗而气势恢宏。他的《凉州词二首》是唐代边塞诗的名篇,其一云: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苍茫云海中万仞高山围绕一座永无春色的孤城,写出绝域荒寒之苦。但诗中画面雄壮阔大,声调从容豪迈而不落于凄切,仍可见出英雄本色。诗歌因此获得了骏爽的意气和遒壮的风力。据薛用弱《集异记》载:
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涣之(王之涣)齐名。时风尘未偶,而游处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诗人共诣旗亭,貰(shi,平声,赊欠)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宴。……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奢华艳曳。……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人歌词之多者,则为优矣。”俄而一伶拊节而唱,乃曰:“寒雨连江夜入吴,……” 昌龄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之曰:“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适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 寻又一伶讴曰:“奉帚平明金殿开,……” 昌龄则又引手画壁曰:“二绝句。” 涣之自以得名已久,……因指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吾即终身不敢与子争衡矣。脱是吾诗,子等当须列拜床下,奉吾为师。”因欢笑而俟之。须臾,次至双鬟发声,则曰:“黄河远上白云间,……”因大谐笑。
从这则“旗亭画壁”的故事,即可见此诗在当时影响之大。
三、王昌龄(698-757)
京兆万年(陕西西安)人。他家境比较贫寒,开元十五年进士及第,授秘书省校书郎。后迁为江宁丞,期间在官衙后厅琉璃堂以诗文会友,曾被后人传为佳话。一生曾两次被谪蛮荒之地:一次约在开元二十五年秋,他获罪被谪岭南;一次约在天宝六载秋,以所谓“不护细行”被贬为龙标尉。安史之乱爆发后,他避乱至江淮一带,被濠州刺史闾丘晓杀害。殷璠《河岳英灵集》把他举为体现“风骨”的代表,誉其诗为“中兴高作”,选入的数量也为全集之冠。这些都可见他在诗坛上的地位。
王昌龄的诗以边塞、闺情宫怨和送别三类题材。
边塞诗有很高的艺术概括力,其着眼点往往不在于具体的战事,而是把边塞战争作为一种历史现象,在各个视角上进行深入的思考,以深刻的内涵,饱满的热情,突破了六朝以来边塞诗主要就乐府旧题加以敷衍的固有程式,使之更富于生气。《从军行七首》是代表作: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其一)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其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其四)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其五)
这里有对前线将士舍身许国之豪情的热烈赞扬;有胜利后的喜悦和自豪;他还把笔触深入到士卒的内心生活中去,开掘出征人戍士最普遍最典型的真切情思。据《资治通鉴·唐纪》载,玄宗时,改府兵为募兵,兵士戍边时间从一年延至三年、六年,终于成为久戍之役,“天宝以后,山东戍卒还者十无二、三”。正是由于正视这种事实,诗人才不同于当时的许多文士沉溺在以边功取封侯的幻想之中,而更多地注意到战争给普通士卒带来的巨大痛苦。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王昌龄的边塞诗中,表现出一种深沉的历史感。自有史以来,在中国西北和北部地带各民族之间发生过无数次血与火的冲突,这根本上是不同人类群体之间残酷的生存竞争,是这一土地上的人们难以摆脱的历史命运。王昌龄是意识到这一点的,试看《塞下曲》之二: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昔日”、“今古”点明这乃是一代一代重演着的历史悲剧,是民族命运的悲剧。诗中流露出对和平生活的热切向往,而又因在当时的条件下看不到使边塞战争彻底根绝的可能性,发出深长的叹息。在他的名作《出塞》诗中,相似的情绪以更精粹的语言表达出来: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首诗被后人誉为唐人绝句压卷之作(见王世贞《艺苑卮言》),其原因就在它不但具有丰厚的内涵,而且唱出了时代的心声,诚如清人施补华《岘佣说诗》所云,此诗“意态绝健,音节高亮,情思悱恻,百读不厌”,堪称是王昌龄的力作。
闺情、宫怨诗这种传统题材,多用七绝体式完成,使人耳目一新。他善于提炼情思和物色,并把两者凝聚为鲜明的一点,神情毕现。如《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诗题为“闺怨”,偏从不知愁写起。《长信秋词》其三是写宫怨的名篇: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诗中通篇借用汉成帝妃子班婕妤的故事来写。“奉帚”、“团扇”两句虽已点明人物身份,但只有到了第三句,在“玉颜”和“寒鸦”的强烈对照下,那“怨”字才呼之欲出,移情于物,而又托物言情,王昌龄宫怨诗大抵如此。
送别诗多以“月”“雨”为主要意象,在迷离幽微的别愁中烘托出澄朗晶莹的友谊。如《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诗作于王昌龄官江宁丞之日,诗人正遭谤议,况送至友远行,其凄切心情可知。临别所嘱,惟以玉壶冰心自明心迹。诗里的南国烟雨和兀然傲立的孤峰,既是景语也是情语。
从诗体来说,王昌龄最擅长七绝。绝句本自南朝五言四句的乐府短歌演变而成,故五绝的成熟较早。七绝出现则稍晚,初唐时虽偶见佳作,一则数量不多,尚未蔚成风气,二则尚未完成自家体格。大力用七绝写作,王昌龄是有力者之一。他的七绝多达七十余首,约为存诗的五分之二。前人往往以之与李白并称,如明胡应麟《诗薮》云:“七言绝,如太白、龙标,皆千秋绝技。”王世贞也将王昌龄与李白的七绝并列为“神品”(胡震亨《唐音癸签》)。
四、崔颢(704-754)
汴州(今河南开封)人。开元十一年(723)登进士第。由于他早年好赌博饮酒,择妻以貌美为准,稍不如意即离弃,被称为“有俊才,无士行”(《旧唐书》本传)。殷璠《河岳英灵集》说“颢年少为诗,名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 崔颢诗歌的“忽变常体”,是从他及第前两年南游时由汉水行至湖北武昌时创作的《黄鹤楼》开始的: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馀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诗的前半段抒发人去楼空的感慨,后半段落入深重的乡愁,所用事典“鹦鹉洲”是连接前后的关捩。相传此洲是汉末狂生祢衡被杀的葬身处,一代名士的风采早已被萋萋芳草湮盖了;如今以祢衡为同调的诗人,也因狂放而名陷轻薄,而游历至此,怎能不顿生空茫之感,有不如归去之叹呢?此诗以娴熟的歌行手法入近体,被严羽称为“唐人七律第一”(《沧浪诗话》)。这种亦古亦律、大巧若拙的结构体制,便于表现高唱入云的雄健气格,也使声谐句对的律句更显清拔隐秀,形成寄情高远的超妙诗境。据说李白游黄鹤楼时,读到此诗,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后另作《凤凰台》诗以较胜负(见《唐诗纪事》)。
他南游至吴越一带时,还写了一些效仿江南民歌的对答体短诗。如《长干曲四首》其一:
君家何处往,妾往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这种清新活泼而带有一定情节性的连章小诗的创作,近于乐府古制。
五、李颀(生卒年不详)
嵩阳(今河南登封县)人。早年豪爽任侠,后曾隐居嵩山十年。开元二十三年(735)登进士第。李颀以七古擅长。他今存的边塞诗数量不多,但境界高远,格调悲壮,与王昌龄有许多相近之处。不过王诗多绝句,表现上比较含蓄,李诗多用歌行,笔力更加奔放。如《古从军行》: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诗人放眼于历史上和亲与交战反反复复的现象,把笔触伸入到积怨不解的胡汉双方,最后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不惜以百姓鲜血满足一己私欲的统治者。诗中对被征讨的“胡儿”也寄予了深切的同情,这在唐人诗中不可多得,可说是把边塞诗的思想境界提到了新的高度。与崔颢诗不同的是,诗中缺乏鲜亮的色调,铺天盖地的野云、纷纷雨雪、哀鸣胡雁等阴冷的意象,蕴含着狂生末路的郁勃不平之气,透出一种极苍凉的悲怆情怀。诗中押韵平仄互换,大量运用双声叠韵和叠字,在节奏上又多变化,例如每两句的句尾轮换使用双音词和单音词,读来铿锵跳宕,韵味悠长。
第四节 高、岑与唐诗的慷慨奇伟之美
作为盛唐边塞诗的杰出代表,唐宋以来,高适和岑参是经常被人们并称的两位诗人。例如杜甫说:“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严羽说:“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沧浪诗话》)辛文房说:“参……诗调尤高,……与高适风骨颇同,读之令人慷慨怀感。”(《唐才子传》)胡应麟说:“高岑悲壮为宗,王孟闲淡自得。”(《诗薮》)这主要是因为他们的诗风相近,都以“风骨”著称,他们都曾厕身戎幕,擅长以古诗尤其是七古的形式来写边塞题材,而且诗中充溢着感激不平之气。不过,这两位诗人同中又有异,在诗坛上各自作出了不同的贡献。
一、高适
字达夫,开元中曾入长安求仕,并于开元十八年(730)至开元二十一年(733)间,北上蓟门,漫游燕赵,希望能从军立功边塞,但却毫无结果。后寓居宋中近十年,贫困落拓。天宝八载(749),他因有人举荐,试举有道科中举,授封丘尉。三年后弃官入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幕府,掌书记。安史乱起后,他从玄宗至蜀,拜谏议大夫。自此官运亨通,做过淮南节度使和蜀、彭二州刺史。《旧唐书》本传说:“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但他仕途畅达的最后十年作诗并不多,大部分作品是安史之乱以前写的。高适的诗歌在反映现实的深度方面超过同时的许多诗人,应时而生的追求不朽功名的高昂意气,与冷峻直面现实的悲慨相结合,使他的诗有一种慷慨悲壮的美。
高适长期沉沦于社会中下层,使得他热心关切现实问题,并表现在诗中。他笔下的农村,已不复是孟浩然、王维诗里充满牧歌情调的桃花源,而是负载着不幸和痛苦的世界。像《东平路中遇大水》,写出了“虫蛇拥独树,麋鹿奔行舟。稼穑随波澜,西成不可求”的悲惨情状。诗人还进一步指出:人祸——尤其是沉重的赋税,更加深了民众的不幸:“惆怅悯田农,徘徊伤里闾。曾是力井税,曷为无斗储?”(《苦雨寄房四昆季》)这种带有为民请命意味的诗篇,在同时代诗人中并不多见。
在边塞诗中,高适也敏锐地提出不少问题和主张。如《塞上》指出:“转斗岂长策,和亲非远图。”反对应付一时的权宜之计,主张作好充分的准备从根本上解决边患问题;《蓟门五首》其五就戍卒待遇之低,对统治集团的寡恩提出了抗议。这类诗有较多的议论,作为诗而言未必佳,但从中可以看到诗人的胸襟。
高适是个非常自负、功名心极强的诗人,性情狂放不羁,好交结游侠。想通过立功边塞而封侯的理想和热情,促使他不畏艰险,两次北上蓟门,所谓“北上登蓟门,茫茫见沙漠。倚剑对风尘,慨然思卫霍”(《淇上酬薛三据兼寄郭少府微》)。想像汉代大将卫青、霍去病那样在边塞立功封侯。尽管这种愿望当时落了空,但对边塞生活的实地体验和冷静观察,使他能在第一次北上归来后,于开元二十六年(738)创作出了极负盛名的边塞诗力作《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这首诗中,举凡出征的军容、军情的紧急、塞漠的荒寒、战争的酷烈、军中的苦乐不均、战士的勇武、别离的悲怆、和平的祈愿等等,俱熔为一炉。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是极为复杂的,既有对男儿自当横行天下的英雄气概的表彰,也有对战争给征人家庭带来痛苦的深切同情;一方面是对战士浴血奋战而忘我的崇高精神的颂扬,另一方面则是对将领帐前歌舞作乐的不满。作者不讳言征战的艰苦,但不失奋发激昂的高亢基调;苦难与崇高的对照,更增添了出塞征战的慷慨悲壮。诗中骈散相间的句式和平仄互换的用韵,以及援声律入古体的写法,造成了纵横跌宕的艺术效果,并以沉雄、浑厚的骨力取胜。
高适的边塞诗,多数写于蓟北之行和入河西幕府期间,是据诗人亲临边塞的实际生活体验写成的。除七言歌行外,在表现形式上多采用长篇咏怀式的五言古诗,将作者个人的边塞见闻、观察思考和功名志向揉为一体,苍凉悲慨中带有理智的冷静,但基调是慷慨昂扬的。特别是他被哥舒翰聘用,入河西幕府后,精神很振奋,其《送李侍御赴安西》诗云:“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虏障燕支北,秦城太白东。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壮志满怀,雄心勃发,写得极粗犷豪放。在《塞下曲》中,他描绘了从戎征战时“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的壮观场面后,直言道:
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这种热烈向往边功的慷慨豪情,往往使他的诗显得壮大雄浑、骨气端翔。
殷璠在《河岳英灵集》里称赞高适,说他“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高适作诗以质实的古体见长,律诗好的不多,但他写的一些与从军边塞相关的绝句,亦有气质沉雄、境界壮阔的特点。如《别董大》二首其一:
千里黄云白日曛(日落时的余光),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再如《塞上听笛》:
雪净胡天牧马还(指敌人被击退),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梅花落》为笛曲),风吹一夜满关山。
把空廓苍茫的塞外雪夜化为无比绚丽的画面。这样的诗,若没有亲临边塞的生活体验,也是不容易写出来的。
二、岑参
他的曾祖父、伯祖父和堂伯父都曾做过宰相,父亲做过两任州刺史。他幼年丧父,家道中衰。于天宝三载(744)登进士第。天宝八载(749),他弃官从戎,首次出塞,赴龟兹(今新疆库车),入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两年后返回长安,与高适、杜甫等结交唱和。天宝十三载(754),他又再度出塞,赴庭州(今新疆吉木萨尔县),入北庭都护府封常清幕中任职约三年。后来他到灵武,经杜甫等推荐,任右补阙;永泰元年(765)出为嘉州刺史,因蜀中兵乱,他两年后方赴任。次年秩满罢官,流寓成都,卒于客舍。
两次出塞深入西北边陲,是岑参一生中最有意义的壮举。与高适一样,他是个热衷于进取功名的诗人,有着强烈的入世精神。时逢朝廷大事边功,高仙芝、哥舒翰、封常清等,都是以守边博得爵赏的著名将领,这为当时的士人展示了一条封侯的捷径。岑参在《送郭乂杂言》中说:“功名须及早,岁月莫虚掷。” 《银山碛西馆》又说:“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追求功业而羡慕富贵,是盛唐士人的普遍心理,也是岑参不满于在卑官任上虚度时日而慷慨从军的主要思想动机。 “何处路最难?最难在长安。长安多权贵,珂珮(马饰物,贝制品)声珊珊。儒生直如弦(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权贵不须干(求)”(《送张秘书》),是对于权贵的反感。“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是对从军立功的向往。
岑参第一次出塞就写了不少边塞诗。再次出塞,入幕的幕主封常清,是他第一次出塞时的幕友,上下和同僚的关系都很融洽。尽管边塞生活比较艰苦,自然环境恶劣,岑参的心情却乐观开朗,充满了昂扬进取精神。昔日幕友的成功,对他也是一种激励。他这一时期所写的诗,多为献给封常清的颂扬之作,以及幕友间的道别之作,思想性并不强,但却都是其边塞诗的代表作。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雪夜风吼、飞沙走石,这些边疆大漠中的恶劣气候环境,在诗人印象中却成了衬托英雄气概的壮观景色,是一种值得欣赏的奇伟美景。如没有积极进取精神和克服困难的勇气,是很难产生这种感觉的,只有盛唐诗人,才能有此开朗胸襟和此种艺术感受。再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幕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此诗写得大气磅礴,奇情逸发,最令人称绝的是“梨花开”的意象。诗人写北方飞雪,却用南国的春风和梨花作喻,这里不仅是因为梨花和雪都有相同的颜色,而且梨花盛开时花团锦簇的景象恰能传达出大雪纷飞的势态。这一奇想把萧索酷寒顿时转化为绚丽烂漫,从一开始就给全诗定下了豪迈乐观的基调。
在这一时期,岑参还写了《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火山云歌送别》、《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鋋(chǎn)歌》等一系列优秀作品。
以下来总结岑参诗歌的艺术成就:
岑参有长于写感觉印象的艺术才能和好奇的个性,将西北荒漠的奇异风光与风物人情,用慷慨豪迈的语调和奇特的艺术手法,生动地表现出来,别具一种奇伟壮丽之美。沈德潜说:“参诗能作奇语,尤长于边塞。”(《唐诗别裁集》)翁方纲说:“嘉州之奇峭,入唐以来所未有。又加以边塞之作,奇气益出。”(《石洲诗话》)具体而言之:
第一,他喜以瑰丽的笔调,描写带异域情调的新鲜事物或奇特风光,给边塞诗开拓了新奇的境界。
他的一些诗兴致勃勃地描写了由各民族的交流而带来的新事物,例如《优钵罗花歌》写“叶六瓣,花九房,夜掩朝开多异香”的奇异花草;《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写当地别具风味的饮筵:“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金叵罗。”据有的研究者考证,金叵罗系指饮酒用的吸管,平时可作为簪子插在发髻上,至今藏民饮酒仍普遍使用吸管。他还以丰富活跃的想象描绘边塞的异域风光,如《火山云歌送别》写吐鲁番北部的火焰山:
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平明乍逐胡风断,薄暮浑随塞雨回。缭绕斜吞铁关树,氛氲半掩交河戍。迢迢征路火山东,山上孤云随马去。
火云随风雨晨散暮聚,炎热的蒸气弥漫四处,写出了其变幻出没的奇观。写塞漠的荒寒:“白草磨天涯,胡沙莽茫茫”(《武威送刘单》),一个“磨”字写出了衰草连天的边塞景象。写气候的寒冷:“天山有雪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将军狐裘卧不暖,都护宝刀冻欲断”(《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纷纷幕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这种瑰丽奇峭的景物描写,在盛唐边塞诗中是独具一格的。
第二,艺术表现上,多采用七言歌行体,纵横跌宕、舒卷自如,用韵十分灵活。如前引《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句句用韵,三句一换韵,且平、上(四、五、六句)、入(最后三句)三声互换。又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曲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诗中两句一韵,最后四句为一韵,十二句共换了五韵,各句又多用接字法蝉联而下,造成复沓回旋的声情,深得民歌风韵。此外,以边塞生活为题的七绝也多佳作,如《逢入京使》:
故园(指长安)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沾湿)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表达赴边塞时对家乡和亲友的思念,情真意切。虽只是用家常话写眼前景致,却道出人人胸臆中语,反映了诗人感情生活及诗风深沉细腻的一面。
高适与岑参边塞诗歌的主要差异:
1、就诗歌风格而言,高适诗风浑朴质实,有悲壮的特色,而岑参诗风瑰奇峭拔,有壮丽的特色。这种差别与两个人出塞的地域及经历不同有关。
2、就表现手法而言,高适诗歌多采用写实手法,夹叙夹议,直抒胸臆;岑参诗歌长于描写,多寓情于景。正如元代陈绎曾所说:“高适诗尚质主理,岑参诗尚巧主景。”(《吟谱》)与高适相比,岑参的想象力更加丰富,并且性格好奇,在诗歌创作上形成了他独特的艺术个性。
3、就艺术渊源而言,高适诗歌学习汉魏风骨的特点较为明显;岑参诗歌则较多融汇了南朝以来诗歌的艺术成就。杜甫称高适“方驾曹、刘不啻过”,说岑参“谢朓每篇堪讽诵”(《寄岑嘉州》),评价可谓准确有据。王世贞《艺苑卮言》云:“岑参气骨不如达夫遒上,而婉缛过之。”也指出了二人接受文学传统不同所形成的风格上的差异。
参考书目:
《岑嘉州诗笺注》(上下册),廖立 笺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
《高适岑参诗选》,孙钦善等 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